漫步文化

中國時報 ⊙何致和（作家） 2013年10月05日 

由象牙、木頭與動物角等材質製成的根付，是江戶時期和服上精巧細緻的掛飾。（左圖）

隨荷蘭藝術家霍夫曼作品來台展出，「黃色小鴨」已成為近日最熱的關鍵詞。拜此之賜，人們也連帶想起1992年在北太平洋海域被暴風雨打入海中的數萬隻塑膠小鴨。這批小鴨艦隊分成數群在海上漂流，穿越各大洋，航行距離超過地球一圈半，成為科學家研究洋流的珍貴依據。這些小鴨的事蹟被記載在《環遊世界的小鴨艦隊》（遠見天下），無獨有偶，《琥珀眼睛的兔子》寫的也是一批小玩偶的漂流之旅，只不過，這批玩偶穿越的不是大海，而是好幾個國家疆界和一百多年的時間歷史。

用「小玩偶」指稱這批漂流大軍其實不恰當，它們的正確名字叫「根付」（netsuke），是日本江戶時代一種雕刻精巧的工藝品，用在和服飾帶上懸掛錢包或小袋子。這些根付總數有264個，在本書作者德瓦爾接手保管之時，已在家族中輾轉相傳了4代。憑藉身為陶藝家對藝術的敏銳直覺，德瓦爾知道這些以非常堅硬材料製作出來、觸感極其柔細的小飾物，背後必定有耐人尋味的故事。

於是，德瓦爾費了近兩年時間，踏過好幾個國家城市，尋找一切相關的舊文件檔案，矢志標記釐清這些根付的時空漂流痕跡。乍看此書，會誤以為這是一本談論日本民間工藝的專著，甚至連作者自己最初也這麼認為。但隨著散佚史料不斷出土，作者才驚覺附著在這些根付上的意涵之深，已遠超過他當初的料想。

正如《收藏無物》（繆思）作者金恩所言：「收藏有再度聚集與結合之意，近乎宗教意涵。珍貴的物品彼此聚集，神聖（或邪惡）就存於值得收藏的物品之中。」隱藏在這批漂流根付中的神聖或邪惡，讓作者寫出了這本面向多元的佳作。除了基於藝術本質的欣賞與其所承載文化內涵的討論，還可加上19世紀後半東瀛熱對歐洲社會的影響，或以形象學觀點考察人們透過這些工藝品觀看異國的方式。甚至，可循帝國殖民主義的軍事和經濟路線，還原這些藝術品的離散過程並究其得失。

這些都值得接續作者的腳步繼續耙梳，但倒不是作者最在意的重點。基於工藝家的同理心，他關心的是物品如何被對待、使用與傳遞。他想知道這些根付曾經被誰握在手中？他們有何感受和想法？他想知道人們投射了什麼情感在器物之上，或反過來說，他想知道這些根付曾經看見了什麼？

德瓦爾很快發現，這些根付所見證的，是一個幾乎已被湮沒的家族歷史。那是1850年代來自俄國的伊弗魯西猶太家族，他們靠販售穀物發跡，進而擴張成歐陸各國的大企業家與金融市場掌控者，文學和藝術史上亦能見到他們盤根錯節的影響。然而，再怎麼在經濟社會和藝術文化中扎根，也改變不了他們身為猶太人的命運。二戰期間，龐大家族被拆散了，豐厚資產遭沒收，珍貴的藝術收藏品一一被充公拍賣。那批根付因為體積小，以及一位忠心女僕冒險將之藏在床墊底下，才逃過納粹的搜查，得以繼續傳交到家族的倖存者手上……。

透過根付的琥珀之眼，德瓦爾寫出了一個動人的家族故事。「物品轉交的過程絕不簡單。什麼會被記得，什麼會被遺忘？也許會有一連串遺忘的過程……正如故事隨著流傳而慢慢受到加添。」藝術收藏品超越美學價值的最珍貴之處，在於那藏於人與物之間的私密情感聯繫。這批根付的故事還沒有結束，它們仍在故土之外漂流，身上將會繼續烙下更多屬於「人」的故事。

中時開卷－根付的時空奇幻漂流